那天中午,天气异常闷热,我打开办公室的窗户,希望能收获些许凉意。然而热风扑面而来,伴随着汽车的轰鸣声,空气中夹杂着尾气浑浊的烟味。我看到一辆粉色轿车停在外面的广场上。一个穿着黑色高跟鞋,蓝色连衣裙,戴着棕色墨镜,长发披肩的女人从车上慢慢下来,她的气质着实吸引了我,我顿时忘却了温度给我带来的不适,感觉从窒闷到燥热。我的喉咙焦干,口腔发苦,嘴唇开裂,医生让我多喝藿香正气水降火。我急忙从抽屉里翻出一堆过期的消炎药,还有两粒薄荷糖,赶紧塞了一颗,然后灌了两口温水下去。我的目光尾随着她进入大厅,之后我躺在办公椅上,假模假式地品尝薄荷糖的滋味,内心却在这寻常的午后交叠着打鼓,仿佛从未感受过的刺骨凉意袭击了我,使我能够忍受三十八度无风扇无空调的高温,还能在走马灯式的浮想联翩中逐渐安睡。
她敲响了我办公室的门。
“请,请进。”我坐起来,有些胆怯地说。
她把浅灰色小手提包放在沙发上,坐下来,目光有些迷离地望着我。
“什么事?”我问。
她不开口,安静得像在沙发上绽放的睡莲。
我有些沮丧,像往常那样头脑空洞,对周遭处境一知半解,对自己茫然无措。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因为她和我一样,是等待事情发生的人,而非主动创造事件的人。我暗自下定决心,还是由我这个过分安于现状、不肯将理想诉诸改变的人来打破这一僵局吧。
正当我准备把“我爱你”挂在口头上,空气中紧张的氛围让我不得不动用强大的意志力三缄其口。她的脸上挂着微妙的惶恐,仿佛一只百灵鸟误将烟鬼牙缝里的烟丝当成虫来啄食的恶心。我瞬间明白了,她是哑巴。
“你才是哑巴,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她翘起二郎腿,不管我手指向嘴、露出疑惑表情的定格,拉开皮包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钥匙扣,上面的三枚钥匙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想女士你一定是搞错了,我是问你吃饭了没有。”我自顾自地打圆场说。
“少在这里假惺惺了,”她把玩着钥匙扣,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没人能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不打冷气就能吃完一餐饭,想必你也不例外。”
“能让你这么瞧不起我很抱歉,不过我不需要做胃镜来证伪你的独到见解吧。”
她收敛了笑容,把钥匙扣向我脸上掷过来,我弯腰躲闪,那串钥匙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从我的背上略过,丢到窗外去了。
“你混蛋!”她露出少女特有的愠怒,墨镜也掩盖不了娇嗔带来的万种风情,“你弄丢的东西,自己捡回来。”
“浪子回头金不换,混蛋弄丢的东西从不亲手去捡,”说到这里我一定露出了较为猥琐的表情,因为她明显拧紧眉头,“何况这也不是我扔的。”
她迅速把皮包拉链拉上,随即站起来,嘴角扬起,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随你便吧,反正我走了。”说完她把办公室的门重重一摔,钻进轿车扬长而去。
我有些失落,莫名其妙的遇到一位神秘的女人,无疑在酷热中给我送来了适当的清凉。我后悔言辞有些过激,如果我乖乖去捡钥匙,也许她不会这么生气地离去。我望向窗外,花坛里只有零星几株晒枯的草,钥匙串在干裂的泥土上沉睡,仿佛被抛弃它的主人遗忘——但不会被我忘却。
我将钥匙凑近鼻子,似乎还能闻到一点香水味。我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等待女人的再次来访。直到傍晚,那辆让我望穿秋水的轿车还是没出现,然而那件蓝色裙子,已在我面前晃动了成百上千次。无数个时刻我都在反驳:我没有恋爱,我只是希望亲手归还失物。但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发动汽车,开出广场,沿着她离去的方向一路前行,
事实上我对她一无所知。所以很快我就头脑清醒过来,停下车,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蹲在路边慢慢抽起来。路过的老太太奇怪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打量了一番,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一定是来找她的。”她言之凿凿,不由得你不信。随后她步履蹒跚地领我到一所宅院,院落光线昏暗,但可以看到庞大的建筑物的外形,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别墅。她打开门口的灯,我看清了这幢三层高的豪宅,外面贴着青白色瓷砖,深色木门上雕刻着一朵牡丹,花瓣边沿嵌着金粉。进入门厅往里看,更是富丽堂皇。音响里传出优雅的管弦乐,天花板下悬着水晶枝形吊灯放出金光,西式的餐桌上铺一层白布,上面摆着各色菜肴。坐在餐桌一端的,是一个举止优雅的年轻绅士,他正在品尝一块带血的牛排,旁边戴着白手套的侍者正在用餐刀将牛排切成小块。餐桌的这端坐着一个肥胖的妇人,她正啃着一只酱猪蹄,显然有违这里和谐的气氛。
绅士见到我来,立刻笑脸相迎,让我请坐:“还没吃饭吧,来吃点点心,你是喜欢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女人瞟了我一眼,继续狼吞虎咽。
“我是来找人的。”我开门见山。
绅士端正了下领结:“知道,她就在楼上,不过建议你先吃点东西,毕竟她脾气很坏,很有可能让你吃不下饭。”
“我不在乎。”我像喝醉了酒一样,眼前灯光闪烁,可我从这无比清晰的世界里找不到一点依靠,“我就是要见到她。”
绅士款步走到我身边,给我递上一杯干红,拍拍我的肩头,说:“给个面子,吃点东西,喝点酒,也不急于一时嘛。”
我依言喝了酒,口感醇厚绵柔,感觉身体有些沉重,像喝下一片云彩。绅士亲自给我夹菜,水晶肘子色泽晶亮,北京烤鸭焦黄酥脆,羊肉火锅香辣鲜美。我咽着口水,身体不由自主地坐下,比那个一声不吭的妇人还要激烈地撕咬食物,仿佛要将灵魂献祭给这餐丰盛的晚宴。
这时,听到楼梯口传来一声冷笑。刹那间,我的头颅如同蛋壳一样裂开,这声音熟悉又陌生,遥远得如同将手探向汪洋大海,只为与深藏海底的夜明珠来一次跨越时空的接触。我知道是她。不顾绅士的劝阻和妇人粗暴的吃相,以及侍者的无动于衷,我奔向楼梯,紧抓扶手,喘息着爬上楼。
相比于楼下的金碧辉煌,二楼灯光未免过于黯淡。我从这微蓝的灯光下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许多扇门。她一定在其中的一扇门后藏着。我心急如焚,开始转动门把手,发现里面锁上了,根本打不开。我情急智生,想到她留下的钥匙,决定试试能不能打开,三把都用上了,也没能开启第一扇门。我接着试,心想这串钥匙肯定能打开其中的三扇门,而这三扇门未尝不是她对我的考验——说不定她就在门后等我。在试了很多次后,我听到面前的房门背后传来抿嘴笑声,立刻将钥匙插进锁孔,锁芯果然旋转起来。
打开门,我看到一个捧着襁褓的女人正坐在床边逗婴儿嬉笑,这让我大为扫兴。她看到我,明显有些恐惧,把孩子送到背后,质问我干什么。我诚惶诚恐,说走错房间了,急忙关门退出来。
我继续试,当我打开第二扇门时,我看到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拳击手正戴着拳套站在门后,他用粗重的声音提醒我的行为有安全隐患,因为不断敲门开门这一行为影响了他的睡眠。然后朝我小腹砸了一直拳,险些让我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我捂着肚子,右手紧握着最后一把没开过门的钥匙,继续向前。我艰难且小心地试着钥匙,由于只剩下一把,我的速度快了许多,终于走到走廊尽头,我知道这是最后的希望。
门应声打开,我往后退了两步。一个佝偻的老人从黑暗中走出,他脸上皱纹爬满,身体发出恶臭。突然他伸出爪子,要掐我的喉咙,我大惊失色,干红化成尿液滴到裤子上,我忙朝原来方向飞奔过去。老头穷追不舍形同鬼魅,拳击手愤怒地砸开门,准备给我来个勾拳,妇人愠怒地抱着啼哭的孩子站在房门口,似乎要看我的好戏。
就在这时,我听到她的笑声。她像一个精灵,飞快地溜到楼上去了。
--作者:贤者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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