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年前的一个早上,我从门缝里收到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野人。我以为是哪个不识趣的家伙的恶作剧,于是随手丢到一边。
现在想来,这世上戾气太重的人实在太多,但是直接写信骂人家是野人的着实罕见。我是冒犯到谁了么?是因为我说话太粗鲁还是长相太恐怖?还是说我随地吐痰大小便把内衣外穿,一天到晚蹬腿甩胳膊拍胸脯放声大嚎模仿人猿泰山?
当然这只是无稽之谈。我也不该为此耗费太多精力,该做什么还是要做的,正如饭桌上西洋人看不惯拿筷子,我们见不得持刀叉,互相指责低级粗暴,然而只要能吃饱,怎么做还不全凭自己的意思,难道一句简单的评价就要我反思如何加厚文明的外衣,保证自己身处文明社会的合法权利?
我把这事当笑话说给王超听,他说野人就野人呗,总比真成了大猩猩要好。
王超大学时当过志愿者,每周末去敬老院给老人打扫卫生。其中一个面容清癯儒雅的老人总喜欢和他聊天,据他自称是个生物学博士,研究进化学说的。老博士经常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做过哪些实验,罗列出一堆令人费解的数据和奇怪的术语,让王超听得头疼又昏昏欲睡到几乎合眼的时候来一句:这些都不重要。某天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棕色小塑料瓶,开始兜售他的灵药。
博士说,我研究了大半辈子的进化论,到头来连人往哪方面进化都无法管窥蠡测,所谓进化云云,不过是马后炮的归纳,以此表示现在比过去更先进。至于先进在哪里,所有人都能说个大概,一旦问到下一步如何进化,人们就开始沉默或反驳。有说进化是为了适应环境的,如今生活极其轻松,没有进化的必要。有说如今社会高度发达,各种科技弥补了人类自身的缺陷,接下来的进化不在于人,而在于人所创造之物,这是扯淡。照我看,这时代非但不是进化的产物,而是退化孕育出的怪胎。
王超说,当时我就想,这样腐朽的遗老,怎么能成为进化论的博士呢?莫非他就是自身权威言论的应用与证明?
博士伸出枯瘦的手拍拍王超的膝盖,好孩子,别以为我老糊涂了,这句话我可以用上千个实验和上万条数据来佐证,但是我不想你打瞌睡,所以我就简明扼要地和你谈谈。打个比方说,你养了一缸的鱼,金的花的黑的白的绿的紫的,很好看对吧。突然某天一个拉美印第安朋友热情地送你两条食人鱼,你想与其把自己喂给它不如退而求其次,丢进鱼缸,让它们同室操戈接受驯化,说不定哪天就像你家里养的那条狼狗一样温顺。结果第二天早上一看,一池子血水,你那一缸鱼都变成了鱼刺,只剩下两条牙齿尖利,眼球猩红的食人鱼在血浪里欢腾。这时候你不想吃早餐,只想上网搜教程,食人鱼的一百种做法。正当你磨刀霍霍要剃掉鱼鳞时,食人鱼突然从水盆里跳出来,咬掉你一只手。这时候你在疼痛中麻木,从麻木中悟道:原来这就是进化论啊。
王超其实很想抗议的,我抢一句:这些专家只剩下蛋黄大点脑仁,就开始拿别人当实验品了。
王超点点头。博士用指甲扣扣牙垢,蠕动了几下嘴唇:你听明白了?社会就是这样演变的,所谓的进化也就是胜者为王的自我标榜。食人鱼当然不能说出你们都是些华而不实的鱼中败类这样的话,但它可以不时炫耀自己的牙齿和肠腹,以此对那些葬身鱼腹的家伙报以最无情的蔑视。它也许会漠视那些穿肠过的鱼肉,任凭你颜色变换,到头来还不是变成黑色的屎。我从前想起这样的事情就绝望得反胃,可我偏偏还做着这样的工作,还要硬着头皮给食人鱼的先天优势和后天事迹做各种冗长的分析。后来我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早晚有天我会失去灵魂,成为进化论的喉舌,却一点也不能反抗。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
博士那天把几条胃里装满老鼠的蛇折价卖给小贩后,沿着街漫不经心地走着。他还年轻,虽然还单身,也对自己的进化方向拿不定主意。但他脑子里装的都是突破,不是要变成全副武装的超人,而是打碎这身虚伪的外衣,赤身裸体地坚持他心中的真理。突然,他想再到动物园里看看狮子,虽然对其微表情已做过深入分析,发表过两篇期刊。他一味解释自己没醉,但王超表示怀疑。他对着狮子狠狠骂了半小时,骂得狮子面红耳赤。周围游客无不凑来看热闹,在博士身后围了一个大圈,然后就有人悠悠地说罗马斗兽盛况复兴。终于工作人员听不下去了,把博士请到保安室里喝茶,劝他不用想不开,变成狮子又怎么样呢?虽然它是兽王,虽然它用蔑视践踏你的尊严,但它毕竟是畜生,又锁在笼子里,没必要和它一般见识的。博士说是畜生就了不起了?就算人们常说伪君子不如真小人,这也不能说明小人就有肆意行凶作恶的权力吧。它锁在笼子里它不自由,我还不自由嘞!一顿好说歹说才把博士劝出去。博士吃了这回闭门羹,心里不大自在,就开始筹划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对策。
博士对王超说,当今社会其实是相当包容的,从这点来看就和弱肉强食的进化论背道而驰,这是好事。但是正如被食人鱼扫荡完的鱼缸剩下的只能是它一家,也就意味着曾经的物种多样性已然被毁得唯我独尊了。想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后面又是焚书又是罢黜的,零星的思想连点余烬都不曾留下,已然不成体系,只留后人凭空哀思。我学了多少年的进化论,吃尽了苦头,才另辟蹊径找出一条新路来,也算是为进化方向做点微薄的贡献吧。当然肯定有不少人说这是退化论返祖论,然而人总是没法想象不曾经历过的事。我和你讲了不少实验,说认同其实也只是数据和表面上的认同,根本无法激起我内心的共鸣。你也许会疑惑既然没有共鸣为什么还要动辄大谈进化,一方面是为了严谨,因为我在这上面违心地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另外就是这本身也就是对我心之所向的一种辅助,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只是进化论的一体两面。
王超说,博士的精神状态一向不错,但那天他的两眼放光,简直像狂热的宗教分子。他说他花了四十年时间,期间对上千种动物做过实验,虽然百分之九十九都失败了,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制作出这款灵药。
我看着这个棕色塑料瓶,里面是透明粘稠的液体。王超说博士和他一见投缘,有意让他继承衣钵,就把绝无仅有的两瓶药送了一瓶给他,希望他对成分进行分析。如果时机合适,博士会将配方倾囊相授。至于用处嘛,王超说的时候邪魅一笑,手指戳戳我的太阳穴,在我耳朵边上捣鬼:往这儿注射一滴年轻十岁,注射一瓶能把人变成大猩猩。
返老还童?有这么神奇?我说。
博士说他研究这个的一个目的就是验证人类社会的发达程度是否适合史前人类的生活,正如某些人经常叫嚣的,人没有进化出翅膀却发明出飞机,没有千里眼却有了望远镜和摄像头,没有顺风耳却能接电话,既然现在这也有了那也有了,还需要进化什么呢?这样是不是一种变相的不思进取,一切都依赖外界,却一再被外界的创造所满足呢?与其这样,倒不如让身体某些功能退化了,去创造新的需求,不要求你断手断脚去研究机械手臂,也不需要你把人脑摘掉装上电脑,这太残酷也不实际。每个时代都有无数沉默的大多数,他们被有意塑造成某种实验品,却只为了完成简单肤浅而循环往复的人类欲望。而这个时代又和从前不同,它终于明白进化不能只依赖本身或同类,正如食人鱼再怎么吃也不会演变成食人族。但欲望怎么都是可以被满足的,而需求却要不断探索创造,否则就如一台空转的机器,带来的只会是无尽的消耗。这时候,创意就来自于那些会制造需求的天才了。
博士问王超为什么要搞自动化?就是假设人类是一堆只会按按钮的猴子,点红色出苹果,点黄色出香蕉。如果不这么搞,也许猴子会饿死,或者某天大脑灵光乍现,开始摘苹果种香蕉。但这些都是可以用程式化的东西盖过去的。我们所以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也许不只是对滔天欲望的满足,也可以是对未来可能迎来的躯体退化的未雨绸缪。现在还需要几千万个精英的头脑穷思竭虑才能发掘出的需求,在我的药的辅助之下,一切都不成问题。到那时人间也将成为新的乐园,两岸猿声啼不住也将成为现实。不要觉得这很难接受,让所有人都能更好的生活是我毕生的追求,哪怕它是一只大猩猩。
有人试验过吗?我问。
王超摇摇头,反正我觉得很另类,博士是否鬼话连篇我也不知道,但他讲实验还是比较专业的,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啊,多年来上课打瞌睡的毛病是改不了的。把人变成猴子想也别想,除非他有更高的地位。但听他的意思似乎在怂恿我身先士卒来着,要不然就是为虎作伥,给他找几个陪葬。
你的意思是说。。。。。。我迟疑了。
没错,王超点点头,博士打算拿自己当试验品,当然在给我传授秘方之后的事了。他其实也很想看看效果如何,我猜他已经在不少灵长类动物身上做过文章了。
给我试试吧,反正我也被人贴上野人的标签了。
你疯了?王超从我手里夺过瓶子。
仅仅是年轻十岁的承诺,就让我心动了。我说。
万一这是毒药,万一你真变成猩猩了呢?
不需要你负责啊,我自愿的。
王超用手背试了试我的额头,发现没发烧。
为什么?王超问。
比起相信自己会变成野人这样的鬼话,我宁可相信这片土地其实是被装饰过的野地。那么,即使真成了野人,也不过是返璞归真罢了。
--作者:贤者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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