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约

我向浓雾深处走去，那里是我探寻的目标。闭上眼，可以嗅到花的幽香与草的清香，耳边流水潺潺，山溪水珠飞溅。

微风拂过，我通体清凉，周身轻松自在。

“你终于来了。”

我微微一笑，尽管我知道，来和不来是一样的。

老者给我端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我喝了一口，唇齿留香。

“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我不客气地说。

“别着急，我这茶水钱还没给呢。”老者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但让我感到更恶心的是他谄媚的笑容，简直是树精。

“什么价，现在经济不景气，喝口茶也算钱了？”

“其实也没多少，就两块钱，茶叶是我自掏腰包买的，以前不都是白水么。”

我给他转了两块，准备走了。

老者再叫住我，说他不认得字，让我看看。

我从枯瘦得犹如树根一般的手上接过一封枯黄的信，纸仿佛上个世纪的产物，风一吹就要四分五裂。

“兹请文博马先生带剑前往广兰宫，有要事相商。落款是无名氏。听清楚了吗？”

老者点点头，说有东西交给我。翻箱倒柜了一番，总算从一个充满樟脑味的破衣橱里找到了一个被老鼠咬得不像样的红布包裹着的物事。我猜那里面是剑。

老者缓缓打开，里面是烧火棍。

我突然觉得嘴里残留的茶叶渣子有点发苦，树叶晒成的劣质茶。

“我真要走了，我还有别的事。”

“我知道的，你忙得很。可是我年纪大了，又无子嗣，只剩下这一纸信，和一柄珍藏多年的剑，后继无人，所以希望你不要推辞。”

我惊诧：“你管这叫剑？”

“其实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用。如果你想它不过是烧火用的，那它说不定还不如现在市场上卖的好用。如果你当它是剑，那它肯定比你什么武器都没有要强。”

“这不是自欺欺人么？或者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撇嘴，这生硬的表情我很久没做过了。

“我老啦，脑袋一团乱，眼睛也不太好使，你说我骗人骗己，我可不敢苟同。万一你什么时候用上呢？即便今后再没机会用上，哪怕就信一次，为了我一个老迈昏聩的家伙，就当给我念悼词，也不值得么？

“可别这么说，你可是要长命百岁的。我只是奇怪，你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是有什么要做的么？”

老者咂咂嘴：“信你也读过了，广兰宫你认识么？”

“没听说过，什么宫殿。”

老者叹口气，拿着拐棍朝空中比划，我总算明白了他说的方位。

“我就叫马文博，年轻时候喜欢胡思乱想，终究走火入魔，现在什么也想不了啦，所以在这深山老林里烧水，有人来我就给他倒。不过可惜啊，最近手头紧，所以想多少挣点。”

“有地方花么？”

“就图个棺材本，这不是重点。三十年前我和人打赌，赌的内容也确实离奇，至少在当时看来是空前绝后的。我们赌谁活得长，凭的是生活习惯的交换。曾经我武艺超群，打遍天下无敌手。那家伙是文坛泰斗，曾写千言骂死众书生。艺高人胆大，我们都看对方不顺眼，所以胆子大到想弄死对方。但以我武力打死他，或是以他文辞骂死我，都胜之不武。孙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便想了一个折中的好办法，互相学习技艺中的精妙之处到登峰造极之境，看谁沉不住气，败者甘愿赴死。结果我们都咬牙坚持下来，学到了对方的精髓，也就都服了气。但秉持着不忘初心的原则，我们还是打了赌，看谁先死。这封信是他最近飞鸽传书送到的，我想去，但自从我潜心思索学问以致六脉不畅走火入魔后，几十年如一日地端茶送水，武艺早已生疏。他让我带剑过去，肯定是自诩在武学上有了造诣，要趁人之危把我打败。我不上当，所以请你走一趟。”

“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你那位对手的对手，万一他把我打死了怎么办？还有你这桩破事为什么要我插足，让我帮你打赢他不是下三滥的伎俩吗？”我有些不耐烦。

“这你无需担心，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因为你不是我。你对武术并不痴迷，所以不可能和他决一死战。而且据我所知，你的理解力有很大的上升空间，所以不存在被他骂死的机会。”

“你说得对，我同意了。”于是我把他那封信塞进裤兜，背上那柄剑，前往广兰宫。

天色已晚，山路很不好走，我努力回忆老者描述的方位，搜了半天地图也没找到具体位置。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一个诡异的少年在我面前出现。

“你根本没打算去那里。”少年的声音像刚从冰箱拿出来解冻的带鱼，又冷又硬。

“你说什么鬼话，我现在不是正在找么？”

少年一副说中了我心事的洋洋得意：“那我问你，你去广兰宫干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有一个老头让我继承他的遗志，去广兰宫完成他三十年前留下的赌约，因为他和那个人赌谁能活得更久，原因在于他们互相学习了对方的技艺，但谁都不能服谁。去广兰宫是老头的死对头飞鸽传书约定的。”

“遗志？那老头死了么？”

“那倒没有，只是找不到更贴切的字眼罢了，别咬文嚼字。”

少年瞪大眼睛看我：“我问你为什么去，不是问他。如果没想好就不要回答，避重就轻，答非所问！”

我很无奈，他说的事实，我居然忘了和老头确认下我去的目的。之前我不是这样的，凡事都要确认细节，否则无法理解。现在面对无法理解的事，我居然连细节都不想考虑了。或许老者说得很对，我的确需要提高理解力。

“照他的意思，我是要去和他对手打擂的。”

“所以你是主战派咯？”少年一歪头，好奇地打量我。

“他们两位的恩怨跟我无关，我只是尽我所能罢了。”

“很不错的代言人嘛，兄弟你敢相信，我和你一样。”少年的话让我产生了某种亲切之感。

“难道说你也是被喊到广兰宫的？”

“没错，那个老头早残废了，现在正在家里写小说，但没人乐意看。有时候他闲得慌，就爱和人聊天，聊的都是些神出鬼没的东西，把邻居小孩都吓得尿裤子了，人家妈拿鞋帮把他嘴都打肿了，他也无还手之力，只是骂，什么要是他年轻二三十岁，我们都要成为他的嘴下亡魂。”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去广兰宫么？”我问少年。

“原来知道的，现在不知道了。老头让我去等一个带剑的老者，等到了呢，朝他说几句好话，就说他年少轻狂，结果酿成此错，现在他晚景凄凉。等不到就回来给他报喜，他有重赏。”

“等不到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谁知道他，我不过是可怜他，就他全身上下只剩两张嘴皮子的家当，我等他重赏不如等耗子飞出洞。”

我想老者的对手不该活得这么凄惨，便问少年：“为什么他就残废了呢？”

少年深深叹了口气：“老头一辈子争强好胜，嘴上不饶人，还跟着你那位学了些把式，想着文武全能无人匹敌，出去混社会被人教训成这样，具体细节他也不堪回首，逢人也只说是练武走火入魔。其实他早该明白的，人不可能永远都强的。”

我点头称是。

“不过，还去广兰宫么？”我问少年。

“你要是闲得慌，可以找找看，我得回去交差了，既然他的对手没来，我就当给他道喜吧。你背着的是什么？”

“烧火棍。”我目送他离去。

--作者：贤者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