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我往灶里又添了几根柴，母亲说不要烧了，鱼汤都快熬干了。这时我的视角才从跳跃的火苗，转到锅盖掀起时，热气铺面又迅速稀释后，现出白亮的鲫鱼豆腐汤。

　　我洗了筷子，坐下来吃饭，先舀了一大勺汤浇在饭上，再就着鱼肉和豆腐大快朵颐。母亲让我慢点吃，又往我碗里添了一块雪白的鱼肉。汗珠从我的额头冒出，我听到外面卖卤菜和五香牛肉的吆喝声，但还是拼命吃鱼汤拌饭。母亲问要不要买点？我连忙摇头。

　　吃完饭我沿着村里的河岸散步，柳枝轻摆，水面漾起涟漪。只见一个陌生的老人坐在岸边的小凳上钓鱼，他将鱼竿撑在一边用脚踩住，眼睛瞪视鱼漂，良久，他一拉鱼竿，一条细小的鲫鱼咬钩。取下鲫鱼，他从身边的饮料瓶里倒出一条蚯蚓拍扁，掐下一段挂到勾上，再一扬竿，缓缓坐下，踩住竿头。

　　我走过去，看他身边的白色小桶里只有几条小鱼，便问:“最近应该不好钓到大鱼吧？”

　　老人抬头看我一眼，点了点头。

　　他继续钓鱼，我则就地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问我:“我钓不到鱼，你坐这儿干什么？很好看么？”

　　“没有，只是闲得无聊。”我其实很想反问他你钓不到鱼坐这里干什么。

　　“我以为钓鱼是件很私人的事。”老人下逐客令。

　　“而我也并未分享你钓鱼的权利。”我说。

　　老人似乎有些惊讶，像他这种人，肯定是受不了现实打击，又习惯了风平浪静，拿着自以为是的避世清高，实际几句真相就能戳破他孱弱不堪的内心。也许他很想发作，但又自恃身份，便轻哼一声:“你也看到我钓的，难道不会在心底里讥笑么？”

　　“你是自愿钓鱼的，鱼是自愿不上钩的，一切随缘，我有什么值得嘲笑的呢？”

　　“别看你说得好听，实际上你可以嘲笑的地方多了。比方我钓鱼技术不行，选的饵料不好，地方不对，心态不行，时令不对。人言可畏，你在这里看着，无非是想验证这些观点罢了，这难道不是对我私人领域的侵犯吗？”

　　“可是你在钓鱼啊，而我只是个看客。你是做事的人，无论你钓到鱼钓不到鱼都会有人议论，你钓得多有人嫉妒，钓得少有人嘲弄，管别人干什么？”

　　“为免得议论，您难道不该走开，给我留点私人空间么？”

　　我笑笑：“我知道你为什么钓不到鱼了。”说完就要走。

　　老人突然站起来，原来踩着的鱼竿倒插进河里:“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钓鱼是件休闲的事，如果太功利，可能适得其反哟。”

　　“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不觉得这几句话和你刚才言之凿凿说不值得嘲笑自相矛盾么？”

　　“我并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做事讲究练心，心情要静，心态要稳，大喜大悲都是不可取的，因为大喜之后是虚空，大悲之后亦然。钓到鱼得意了，心里犹嫌不足，便又要贪多务得。钓不到鱼沮丧了，心生自伤自艾意，便罢手而归。贪多而不得，罢手更无有，不免怀疑，自然虚空。”

　　老人说：“照你的意思，最好别想着钓鱼的结果，只管走形式去钓鱼，就能靠天吃饭，自己送鱼来了？所谓愿者上钩？”

　　“当然不是，如果只为求个心静如水，那就不是钓鱼了。心静是为了观察和思考，而不是借钓鱼这一形式钻进空洞的心学去。不注重鱼之多少是因为钓鱼这件事本身不可控，钻研技法也只能提高概率，而和以往钓得的数量无关。迷信过去的人只会先下结论再从以往经历中琢磨原因，然而原因可能仅仅因为那时候鱼多，而现在鱼少罢了。纯粹的以心力决定外界的念头，仅仅是自我安慰。”

　　“可如果我不看重自己钓到鱼的数量，我怎么能高兴呢？人活一世不就图个乐趣么？你年轻身体好，自然不把钓鱼这种事放在眼里，只会空谈心性说钓鱼戒焦躁求静求稳，我年事已高，生活平淡乏味，就靠着钓几条鱼高兴一场，你说不在乎，那是因为你偏向过程，而我看重结果。”

　　“那我想请教一下，您的结果和预期有偏差么？”

　　老人头上的青筋暴起，嘴角抽动，暗黄色的眼珠逼视着我：“我看你就是来找茬的！”

　　“所以想钓到鱼不是心里想着就有鱼，定目标是很多人的专利，但能不能实现就是很扑朔迷离的事。看得太远会跌跟头，为了一个目标把自己先定了性更是不值得。因为目标会随着实际情况而变化，预先的心理期望会动态变化，而自我扮演的角色自然也会情随事迁。专注于钓鱼这件事，即抛开隐含对过去钓到鱼数目的回顾和对未来钓到鱼的期望，分析现状，反思钓鱼的经验而非成果，因此能够祛除焦虑和抑郁，自然能提升钓到鱼的概率。”

　　老人嘴角一撇：“道理讲得不错，要不然你试试能不能钓到鱼？我老了，也该退位让贤了。后生可畏呀。”

　　“我不会钓鱼。”我说。

　　老人乐了：“不会钓鱼你在这里长篇大论什么？我还需要一个外行来指点我钓鱼么？你不妨说清楚钓鱼的现状是什么，怎么反思经验，怎么才能更容易钓到鱼？卖油翁谁都会说，无他唯手熟尔。关键在于你是老于坐而论道，还是真的熟能生巧？”

　　“正因为我不会，才显出钓到鱼的不易啊。但因为不易就不去钓，或仅仅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论而去钓鱼，都违背了我原来的意思。我想说的是，虽然我不会，但我可以学，我学并不是为了检验自洽的理论，而是服务于钓鱼这件事本身，有些经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比如说发力的强弱，全身的配合，都是难以言表的，即便相对内行的你，恐怕也很难说清楚钓鱼的一些诀窍。但只要心态平稳，无须借助太多外在经验，仅凭个人领悟，就能有出人意料的收获。所以您别看我不会，有了这层念头，只愁我钓鱼太多。”

　　“但你真的想钓鱼么？还是仅仅为了一个过程？去塑造一个看似自洽的理论？”老人问。

　　“我当然是因为想吃鱼所以去钓，想吃比钓到多少还是有区别的，正如之前所说，钓鱼数量只是数字，而为了吃而钓，比予取予求要好些，既不至于劳心劳力，又能有充分的享受，还保留大把的时间做别的事。钓鱼仅仅是一件事，人生不只是钓鱼。”

　　老人沉默着转身走了。我一时语塞，不知是那句话触动了他。

　　只听得他缓缓说：“我吃不了鱼，那些渔具送你啦，你这小娃娃，比我这老头子能吃鱼，何愁钓不到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