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他喊道。
我没有动,虽然心中早已万马奔腾。
这当然不是我希望的结局,然而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我对他说:“我认输了。”
他说:“不,你已经输了,不认也没关系。”
我输了么?我毕竟还是一个侠客,我输得还不够彻底。至少我还能呼吸,还能思考。
但他如此信誓旦旦地说,我几乎相信了。
我所不能忘怀的,是我的鞭和马。
我有一条皮鞭,是一个猎人送给我的。
猎人住在深山老林里,喜欢喝自己酿的葡萄酒。
酸涩,但是后劲大,一般人喝两杯便醉,他能一口气喝两斤。
那天他杀了一只鹿,剥下了鹿皮,给我做了一条厚实的皮鞭。
我对他很感激,因为只有这条鞭,才能配得上我胯下这匹桀骜不驯的马。
猎人问:“不知将军要这条皮鞭作何用?”
“看到门口那匹马吗?”
“可它看上去很温顺啊。”
“懂行!”我对他一挑大拇指,“但是好马不怕鞭子抽,你打得越很,它跑得越卖力。”
“将军是要去行军打仗,路程遥远,有了好马没有好鞭子,那是驾驭不得的。”我的副将说。
我摇摇头:“路途遥远倒不重要,像我们这种惜材的人,是绝不会把力气耗费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的。只有冲锋时,有一条好鞭子,这匹好马就能如虎添翼,我上阵杀敌倒也方便。”
副将问猎人:“要多少钱?”
“既然是将军要的,宝鞭赠英雄,天经地义。又谈什么钱呢?”
我一摸腰包,囊中羞涩,只能怪我之前耽于饮酒作乐,挥霍无度,现在想来悔之莫及。
“不行,我要赏你!”我看着猎人身边的那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的眼神黯淡无光,看上去如同一只蔫了的小公鸡,“这孩子跟了我吧,我会把他培养成一代豪杰的。”
猎人说话开始结巴了,不知是激动还是担心:“他年纪还小,只怕难以胜任。”
“怎么,你不愿意?在将军的栽培下,就算是个棒槌也能变成英雄好汉。”副将说。
猎人忙拉着儿子磕头谢恩。我一声长啸,挥鞭而去。
残阳照在我的背上,点燃了我心中的熊熊烈火,我要快马加鞭,驰骋沙场。
两军对垒,兵戈相见,气氛肃杀至极。
我一声呐喊,率领一队骑兵冲锋。大刀挥处,人头滚滚鲜血泗流,从他们死前的头颅发出的轻微叹息声,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快马心生艳羡。
步兵随即分从左右两边包抄过来,将敌寇围在垓心。
敌人军心瓦解,纷纷从来路撤退。
我一挥长鞭,战马嘶鸣,足底生风,便如飞龙在天,截住敌军的退路。
骑兵队见状纷纷追随我而来,可惜他们尚嫌稚嫩。我左冲右突,一人一骑,杀得敌军大败亏输。
捷报传至京师,皇帝论功行赏,问我要多少美女姬妾,多少金银珍宝。
我不要美女和财富,只希望能给我最上等的草料,以饲养我的良驹。
这匹马跟了我十二年,如今是时候让它休整了。
我跑到杏花楼喝酒,酒香浓烈,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樱桃给我夹菜,荔枝为我劝酒。
我搂住她俩的腰,心里十分惬意。
突然,一支羽箭划过头顶的喧闹与春意,转过头看,一封信被没入墙面的箭头刺穿。
我推开花容失色的樱桃和荔枝,扯开信,只看到一句话。
明晚子时,长灯集见。
我给马备上最好的草料,饮足了水,便牵出辕门,跨上马鞍,挥鞭而行。
“快走,快走!”我嘴中默念。
心里如同万鼓擂击,俨然战场上阵杀敌之豪迈,又听得贩夫走卒纷纷避道,鸡飞狗跳,婴儿啼哭,女眷尖叫。与我何干。
挥鞭声激越,马嘶鸣嘹亮,打破长空一片寂静,渔舟唱晚,林深树密,大漠烟尘。
我挥鞭呐喊,声音在空中回旋,我已然预见前路的坎坷,也深知抵达的不易。
夜渐深,街道荒僻冷清,阒无人声。明月光辉洒落,照亮面前的浮尘与薄雾,如水母般逸散开。
恍惚间,空气中多了一股别样的气味,虽然甜美异常,又有一丝怨念之气。
一支箭已擦破我的肩头皮肉。
“你还是来了。”她说。
“我找了你十二年,没想到你也在找我。”
“何以见得?”
“这里距我军营数百里之遥,若非提前安排人送信,恐怕很难做到提前赶到。就算赶到了,那也没有这么准的眼力,能在如此幽暗的环境下对我只是轻伤。毕竟,赶路实在太费精力了。”
“不愧是能征惯战的将军,只可惜未免过于自负,千里马世间少有,但阁下座下这匹,恐怕还不够格。”
“你是说还有比我的马脚程更快的千里马?”
“不错。”
“那就奇了,既然如此在杏花楼就该见面,为什么非要跋山涉水走这么远,搞得神神秘秘的难道很有趣?”
“有几个原因,你想知道吗?”
“当然想。”
一阵阴风从我背后射来,我向后一甩马鞭,打落来箭,随即抽出腰间宝刀,护住后心。
“那就打过我再说。”月光下白衣女子身骑白马,披头散发,背上的箭囊里胡乱插着几支箭,手中一支红缨长枪,枪头在月下闪着耀眼的寒光。通过她身体的轮廓,我还能想象她当年的英姿。她的柔情似水,总错付了如梦佳期。
她一枪向我刺来,我一抖缰绳,扭过马头,横刀格挡,枪尖与刀背相撞,珰地一声,打破了无数人的幻梦。
“我不和你打,”我纵马跃出几步,“我已经知道原因了。”
那匹白马上的女人宛如天仙般,让我意乱情迷。
“哦,是吗,说来听听。”她没有追来。
“当年你的胜负欲就很强,现在更是不减当年,所以第一,你是想证明你的马比我的快。”
“还有呢?”
“第二,我是名震京城的将军,在天子脚下,很多事不便做,今晚的事要发生在昨日,恐怕这天下你再无立足之地。”
“你是承认你打不过我了?”
“我这身甲胄,穿戴在你这位女中豪杰身上,三军之统帅,非你莫属。”
“我不稀罕,尤其是你的恭维,骗得了杏花楼的娼妓,可骗不了我。还有吗?”
“我想,也许你还不够理解我,这么多年了,我既想见你,又担心见到你之后无法证明我对你的心意。也许你会误以为我对那些庸脂俗粉也是一般的情深意重,然而我经年累月的征战沙场,也无法排遣对你无尽的思念。这些年来,我染上了头痛,军中事务繁杂,那只是表象,更深的原因是我总忍不住想你。我一直在派人找你,但都一无所获。这次你让我长途跋涉,我立即奋不顾身地赶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证明在我心底你是唯一,即便这匹我生死之交的宝马,也比不上你的一根毫发。为了见你,我用鞭子抽打得它遍体鳞伤,但我毫不顾惜。为了见你一面,现在让我死去也在所不惜,多谢你给我这次机会,我死而无憾啦。”说着,挥刀向脖子上抹去。
女人往我手上刀柄射了一箭,将我的刀打落马下,随即驱马向前,与我相拥。
“我能理解你,幸而你也懂得我对你的一片心意,这次你能赶来,我欢喜得紧。我知道十二年前你离去的苦衷,所以我并不恨你,只是我想见你想得如痴如狂,这才下手没轻没重,真的抱歉。”
“不妨事的,我这次来,就是看淡了功名利禄,江山再好,也不及你我的深情厚意。不如卸甲归田,与你白头偕老。”
女人哭了,我用拇指抹去她面颊的泪珠,给她深情的一吻。随后我们并肩骑行。夜色如水,难掩两束炽热的灵魂发出如火般的呐喊与宣泄。
次日正午,我缓缓地从床上坐起,小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走到屋外的马厩处,只看到一匹白马。
也许她出去给我买酒了,我想。
回到屋里,我看到桌上有一张字条,上面有她给我留下的话。
“敌军犯境多年,百姓积贫积弱,民不聊生。我虽身为女儿身,总也想着舍身报国,救亡图存。若贪图一时安逸,沉醉旧时柔情,贪一晌之欢,忘乎所以,置万千受苦受难之黎民百姓于何地?该当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才是。你虽是将军,但全无斗志,一味蛮勇,却无半分团结军民之心,只想做沽名之霸王,以匹夫之怒全英雄之名。又顾惜儿女情长,身居英雄而志短才疏,不亦悲乎?事已至此,我暂借你的骏马与长鞭,以巾帼之躯筑血肉长城,后会有期!”
我处理军务杂事时才有的、久已未犯的头痛又开始了。
所幸她还给我留下一匹千里马,也足见她对我的浓情蜜意。我也太不争气,让一个女人瞧不起,愧居将军之名。自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不如先返京城,以后再慢慢找寻便是。
然而当我骑上白马时,我才明白自己全然误会了。
这匹白马行动迟缓,虚弱无力,承载她那样瘦弱的女子尚可,我一个穿上甲胄三百多斤的壮汉骑在上面,已然压得白马直喘气。但下来行走过于劳累,我还是勉强骑着舒坦。
过了长灯集,走过一片荒野,便到了无尽的荒漠。我身上银两无多,即便带了也无用处。口干舌燥之极,便解下酒囊,喝了两口酒。想脱了甲胄,但担心脱下之后无可防身,于是悻然作罢。
耳听得风卷沙浪,眼睛眯成一道缝,担心沙子糊住眼睛。
正在此时,四围号角吹响,悲歌慷慨,如同鬼神呜咽。有万千人齐声呐喊,声如洪钟。
“将军!”敌军使者形同鬼魅。
“我认输了。”那一瞬间,我似乎想明白了许多事,很多问题都亟需我澄清,给我时间我会把所有答案都写清楚。或许我还能做一个岌岌无名,然而恃才放旷的侠客,有美酒畅饮,有佳人陪伴。无需受戎马案牍之劳,受用这花前月下之岁月静好。
“不,你已经输了,不认也没关系。”使者对我一笑,突然踉跄着往回奔去,嘴里胡言乱语,“贼寇首领扬言还有兵马埋伏,口出恶言,要与将军决一死战!”
我怒不可遏,想策马而前,拦住他去路,割下这狡诈之徒的舌头。
可惜白马力不能支,我夹紧马背,狂抖缰绳,然而它前膝跪倒,后蹄趔趄,将我掀翻在地。
敌军擂动战鼓,摇旗呐喊,纷纷向我冲来。眼见得铺天盖地的飞矢长矛向我身上戳来,想起那个下午收留的猎户的儿子,不知他可否愿做像我这样的英雄呢?
--作者:贤者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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