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贝

我不喜欢吃苹果，虽然不削皮也能吃，相比于剥皮的橘子省了一道工序，但对牙齿总有考验。虽然我的牙齿很健康，但不必用苹果这种需要嚼得细碎才能咽下去的水果才能证明。小时候听到白雪公主吃王后送的毒苹果，就觉得这世上居然有人会因为苹果而死，实在有些难以理解。更可怕的是她吃苹果都不嚼直接咽下，所以窒息了几天，可见对牙齿的要求非同一般，稍不留神就会丧命。

怀着这样的恐惧，苹果是亚当夏娃的禁果，吃了会受到惩罚的想法一直在我脑海徘徊不去。我看到苹果就觉得像结实的石头、难咽的木头，塞在喉咙里，堵住食道和气管，让生命在苹果进入口腔的那一瞬间迎来终结。我在海里游泳，被巨浪掀起又摔下，咸涩的海水灌进我的胃——我不能呼吸，无法思考，仅仅因为我的嘴里有个苹果。

当时我站在水果摊前，眼前的老板笑眯眯地送个红富士给我，我忍着恶心摇摇手：”吃过饭了，不饿。“

”尝尝。我生意不忙，上午几乎没卖出多少水果，冬天生意一般不会太好，除非逢年过节才会有些人来光顾。“

我推让了一番，接过苹果。水果摊老板是我的初中同学，几年没见了，身体有些发福，一开始我几乎没认出来。

“最近在哪里发财啊？”老板问。

“没有，就在老家随便打点零工，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工作也不做了，处理完了再谋出路。你一直在这里经营吗？"

”差不多，去年三四月份开的店，生意不好不坏，旺季还要多些人帮忙打点，像现在我一个人都嫌多。有时一连几天都没生意。“

”不忙的时候也会关店歇业吗？比方出门旅旅游什么的。“

”不行啊，每天都要处理不新鲜的水果，活儿总不会少的，就算我现在出去旅游，回来后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做，实在没那闲心。如果有些急事需要处理，关个一两天也是有的。“

”哦哦。“我提了一袋橘子，付过钱，向同学告别。回到家我把苹果随手丢到卧室的窗台上，躺在床上吸烟。吸了两口觉得嗓子有些难受，泡了杯茶慢慢喝，就在这时我听到外面的吵架声。对门的年轻夫妇在家摔东西，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有时候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有点生活气息，否则该有多无聊啊。究竟我在担心怎样的无聊法，我也无法形容，大概就像现在没听到吵架声的我的感受吧？

我心里总有种不切实的想象，那就是出去旅行，这在以前是会被一票否决的，因为我根本不想出去，哪里的风景都一样，即便现在看了有感慨，之后回到家，我还是原来那样，并不因为我去过哪里就会改变。如果我在外面会感到新鲜，因而爱上某个地方，那不如在那里生活，但总要适应当地的环境，于是将过去的一切旧习惯都带过来，这时环境给我的就变得不太纯粹，而是夹杂着我一开始就有的、可以说是很想逃避的东西。但我永远无法在某处生活而不带着我自己，所以去哪里获得灵魂的净化这一想法就是奢望。

但我还是想出去，这一念头越来越强烈，到了无可挽回的余地，因为我已经忍受不了在一个地方生活二十年。我一直对自己说，走出去，然后随便怎么活都会比现在好。因为起码我是能感受到新鲜气味的，就像吃惯了秋刀鱼的猫突然尝到了海豚的滋味。眼看着生活中的一切被我解构成一地鸡毛，我心里很难过。我想获得重生，仅仅因为我恨这片土地，它只能给我有限的观点，让我逐渐和树叶一起烂进土里。

于是我坐上公交，来到一条清冷的街上，并不想买东西，而是看看城市的角落里有没有让人好奇的东西。当然不会有，现在去爬山、看海或许更好，但我还是选择了最容易的一条路。我斜靠着一颗杨树，盯着草坪发呆，直到有人喊我：“嗳，你怎么在这里，现在不想去喝两杯吗？”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心里有些犹豫。从没见过的人，一个相貌英俊、声音柔美的高个子少年。他的邀请是我不能拒绝的，因为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我们进了酒吧，在那里有他认识的男男女女，他们热情洋溢地向少年打招呼。我喝了一点酒就觉得有些醉了，这里太吵闹了，聊的话题是我不能理解的，仿佛我从另一个世界过来，或者他们已经在自己的世界边缘构筑了围墙。尽管我很清楚不是这样，仅仅因为我不熟悉，等到某天我彻底融入这里，也就意味着我得从酒吧离开。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来是因为好奇，走则是好奇心消却。少年突然突兀地问我：“难道你对过去的事没有一点眷恋吗？你有过爱的人吗？你有过让你难以忘却的回忆吗？你曾经做过的事就没有一件给你留下的理由？”

我无法回答。我总在期望，或者是自我安慰，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在别的地方同样也会发生。不管遇到怎样的人，他们一定在别处以不同的身份出现，我对他们而言也是一样。我们是如此不同啊，所以时空变换，永远也不会觉得苦闷，因为我本身是没有变化的，不论环境将对我施加怎样的影响，我还是这样一块古怪的石头罢了。

“有的，我喜欢的人是虚无缥缈的，她几乎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无法把握她的存在，我只知道有段时间她曾让我对现实产生过幻想，但我显然高估了自己，因为我根本没见过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怎样感知她的存在，甚至连自己对她是否产生过最原始的欲望也不能确定。我无法相信，世界太大，人心太复杂，我不敢。现在我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暂时保持冷静状态的自己，这样的存在不管到哪里都一样。”

少年看着不知所云的我，深深叹了口气。他大概觉得我得了失心疯，要不就是忧思成疾。我恨自己不能表达得更全面更具体，也许细节上有许多地方值得推敲，也许我真的不在意，所以事情都被扔到角落被慢慢遗忘。他指着墙上的那幅画，说：“我觉得你和她很像。”

画中的少女在沙滩上捡贝壳，她穿着蓝色短裙，背后是粉色丝带扎的蝴蝶结。阳光照得海水泛起金色涟漪，少女的眸子如蓝宝石般透明。

我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和那少女有什么共同之处，但少年还是用一副很肯定的神态注视着我，搞得我浑身不自在。我装作完全不想理会的样子喝着杯中残酒，少年静静地说：“这个女孩是我的理想恋人，她和你一样，对未来不知所措，虽然一直在做着无意义的事，捡着贝壳，说着无聊的话。”

我从话中听出了一点暧昧，但我知道他不是那意思。或许真让他产生奇妙的保护欲吧？我纠正他的话：“我的未来很确定，我知道自己想变成怎样的人，也不想做无意义的事或者说无聊话，不会捡贝壳。”

“那你就不会坐在这里。”少年微微一笑，仿佛魔术师打了个响指，或者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在这里的人都是找不到家的。他们的身体虽然还在，灵魂已经被现实腐蚀了，他们总想从不该抱有期望的地方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太贪心。事实上，他们永远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因为他们没有根基，没有故乡，只有当前说不清的存在。”

现在该我对他的话疑惑了：”你说我们没有故乡，我姑且承认这点。但是那小姑娘，起码还有一丝可爱，她捡贝壳的样子让我怦然心动，这难道也说不清？她要的不就是捡贝壳的快乐么？“

”你知道贝壳是捡不完的，她不可能一直捡下去，所以很快她就会疑惑，捡贝壳到底给她带来的是快乐还是累赘。她的模样是好看的，但并不妨碍她被贪婪蒙蔽，她的心思未必有画中那样美好。“

”所以她也是无家可归的人？“

”可以这么说吧，至少她还能在这面墙上保留最本真的模样。有的人，已经忘记自己原来是什么样了。“

我扔掉烟头，看到窗台上发烂的苹果，和袋子里发霉的橘子，将脸埋进枕头，想象自己已经死去。我懒得再追索过去的事，我已经脱离了那个状态，我不再是过去的我。如果我还有一点记忆力，就应该努力追求本来面貌。但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丑陋，那就让事情自然发展，甚至变得更加丑陋也无所谓。何况我讨厌苹果，对橘子也不是非吃不可，它们烂掉也不可惜。

—贤者居士